当那只布谷鸟灰色的尾羽划过天际时,她感到了冥冥之中的指引。
四月底,雨下个不停,连空气也是黏腻的,每口呼吸都要用很大力气,才能从氤氲水汽中萃取人体所必需的氧气。没事时,她喜欢躲在房间里,打开衣柜数衣服:哪件衣服是什么时候买的?花了多少钱?穿去了哪些场合?当时的穿搭装扮……都是些毫无用处的生活碎屑,偏偏都记得那样牢,仿佛她的一生也只剩下了这点东西。
孙鹏曾经指着鼻子骂她——你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庸俗女人!
“可儿醒了吗?”她收回目光,走进堂屋里,母亲提着一篮子小白菜走出来,问道。
“还没有。”她摇了摇头。
母亲刚从后院出来,鞋底还沾着黄泥。最近一年来,母亲沉迷于种菜,后院原本是个小花园,砌了两个圆形大花坛,一边种着金桂,一边种着海棠,每逢春天和秋天,都会绽放粉红的海棠花和金色的桂花,树底下则种着各种草花,姹紫嫣红开满。
这里曾经是镇上最漂亮的花园,最讲究的房子。父亲得肺癌去世后,母亲听石景山的道姑说,院子里不能种树,四方院儿里有木,是个‘困’,就会把住在里头的人活活困住。她觉得是无稽之谈,院子里种树的多了去了,没听说过不吉利,何况种的是两棵树,怎么也写不出‘困’字来,母亲却魇住了,找隔壁的赵叔借了油锯来,嗡嗡嗡把两棵树齐根锯了,十几年的老树了,卖也能卖几百块钱。母亲把失去父亲后的所有悲痛和怨气发泄到了两棵树上,树根被刨出,草花全被铲了,两个大花坛里一边种上韭菜小葱胡萝卜,一边种上白菜菠菜,绿油油的倒也不丑。
“你让她睡到几时去?”母亲放下篮子,把小白菜甩进鸡棚里,几只芦花鸡马上跳出来,低头抢着在水泥地上啄食菜叶。
“再睡一会儿吧!叫早了她又要闹。”可儿每次起床总会哭闹,虽然孩子已经上幼儿园,有些场面她还是不能适应,不仅手足无措,还感到恐惧。
“你要去哪儿?”母亲睨了她一眼。
“霞姐约我三点做脸。”
“你也该找点正经事做。”母亲叹了口气。
“那我去林市找个工作,把可儿放在家里给您带。”
“那怎么行?”母亲正色说道,“我一个人又要做家务又要带孩子,怎么弄得出来?小孩子要跑要跳,眼睛一眨的工夫就能跑到公路上去。要是出点儿事情,我可担不起责任。”
她从鼻腔里重重泄了口气,就知道母亲会这么说。
“我说,你和孙鹏到底怎么回事?你回来这么久,他也没说什么时候接你们回去。这马上幼儿园上完要上小学了,你拖着个孩子一直住在娘家,这算什么?”母亲皱起眉头。
“再过一段时间吧。”她抿了抿嘴。
“你在我这儿住多久都没问题。”母亲拧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泥,甩了甩手上的水。
“可你和孙鹏是正经夫妻,他到底是可儿的爸爸,你们总是要回去的,一直拖着也不行。你十八岁就跟了他,这么多年了,你们感情也是有的……”
“我那时太年轻了,不懂事。”她恨恨说道。
“你跟我说这气话做什么?孙鹏是有些呆性,男人都这样的,小孩儿似的长不大,他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教教,慢慢就好了。都是这样过来的。他只要不不嫖,还在上班挣钱,你就忍忍,过日子哪能十全十美,就这么过呗。”母亲苦口婆心劝道。
在母亲心里,只要不不嫖,就是好男人,孙鹏的呆板无趣,在婆媳矛盾中拉偏架,不管孩子,都算不得大问题,都是婚姻生活中蚊虫叮咬般的小烦恼,咬咬牙忽视掉,等到冬天了自然消停。
可是她忍不了,他们结婚已经十年了,十年的时间,就是穿一双磨脚的鞋,也能把皮子磨烂了,可是他们的关系非但没有随着磨合变得融洽,反而随着女儿的出生变得愈加冷淡。
生可儿时难产,她在产房折腾了十几个小时,嘴唇咬破了,指头磨破了,就是生不下来,医生说要赶紧推上手术台去剖,婆婆却不愿意,这样的当口,孙鹏热锅上的蚂蚁般在走廊转悠,就是下不了决定。隔着一道门,她在里面痛得动弹不了,听着门缝里传进来的说话声,骨头缝里都是刺骨的冰渣。
最后是母亲赶了来,才拍板决定剖宫产。上了手术台,长长的麻醉针从后腰刺进去,下面的脚先麻了,她赶紧躺平,从腿到肚皮,麻药电流般穿梭而过,痛觉消失了,白色手术灯之下,恍若天堂。手术半个小时就做完了,护士抱着红彤彤的小女孩给她看。
早知道那次怀了就不打的,人家都说一胎男,一胎女,上次那个肯定是个男孩,那个男胎打了,倒留下来一个女胎。手术床推出绿色大门,婆婆抢着从护士手里抱过孩子,第一件事是问男女,接着就是抱怨。孙鹏凑到婆婆身边急着看孩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婆婆的音量足以让所有人清晰听到,她歪过头,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沁进墨绿色枕套里。从那时起,她心里就有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我马上要出门了。”她不想再说这件事。
“你就是犟!”母亲气道。
“人家嫁女儿,女婿跑前跑后,拿钱拿东西,别提多殷勤了。我倒好,一样嫁女儿,女婿连拜年都没有影儿,跟没这个人一样,还要白养外孙女!”母亲在背后讥诮。
“家里买东西,我出了钱的,没要您白养。”她硬邦邦回嘴。
“你给的不算。可儿放在这边这些年,于情于理,孙家对我总要有点表示——我是在帮他们孙家带孩子。你不打电话过去,那边也不闻不问,像是忘了你们母女一样。你们这哪像是过日子的,我看不惯!”
“是我没本事!”她终于红了眼圈,回过身说道。“那有什么办法呢,我命苦,我脾气犟,都是我不好,没给您挣到面子。”
“可您也不能换女儿了。”她惨淡一笑。
2
“我下星期来林市出差,到时候,我们出来见个面吧。”提着化妆包走在马路上,他的声音反复在她脑海里回荡。
她喜欢他的声音,标准的普通话,带着矜持的文雅,低沉的鼻音里又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亲昵,语速不快不慢,像是慢条斯理绣一朵花,用磁性的音色把她整个人缠绕包裹,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她变成一只小小的蛾,欢快地飞翔在茧里,以梦为食。每次半夜想起烦心事,睡不着觉时,她就把手机音量调小,将听筒凑到耳朵上,一遍一遍重放他的语音,度过那些冰冷煎熬的夜晚。他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曾经带给她多少安慰。
他们在游戏里认识。一开始她没放在心上——网上的萍水相逢,再真诚,再热烈,倾诉的泪水干涸之后,那单薄的悸动支持不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却怀着学生般的刻板执拗,在微信里问候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