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是被不同的记忆拽回到2020年的。
3年来第一次回家的留学生,上飞机前得知妈妈发烧住院了。之后的好几个星期,她都得不到妈妈的任何消息,只能在手机上看滚动的新增确诊病例数,每天刷好几遍。她知道,那些确诊数字里有一个是妈妈。
没抢到回老家车票而留在武汉的外卖小哥,瞒着女友每天在外接单。疫情期间,他骑着车驶过空无一人的街道,送过餐、菜、药,最喜欢的还是帮人喂猫,他回不了家,但替别人回了家。
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定点医院里,护士长已经至少20天没休息了。病人很多,走廊和大厅里都是病床。她对着镜子剪了头发,然后给科室里几个留下来的年轻护士也剪了短发。他们守着楼,和病人一起等待增援。
这些武汉疫情中的故事,被写进一部声音剧里。剧里一共7个角色,此外还有被感染的母亲、在武汉一线的记者、值守社区的社工、外来援鄂的医生。
这部剧没有专业演员出演,每一个角色的故事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报名参加的普通人在台上读出来。从去年6月至今,这部剧演出了68场,一路从上海、长沙、深圳、天津,再到北京,共有476位观众作为演员参演。
剧的名字叫做《回家》。上过前线的医生,留着胡子略微发福的中年大叔,穿格子衬衫背书包的学生,拎着名牌手提包的年轻白领一一登台。最小的只有10多岁,年长的已70多岁。没有事先的排练,可无论是台上的人还是台下的人,多数时候,只要两三句台词开场,就进入情景,回到疫情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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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在7把椅子围起来的一片安静小空间里展开。
台上的演员大部分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有人带着天南海北的口音,有人打了嗑巴,也有人突然哽咽到读不下去,平复了几分钟才终于继续。
舞台的灯光尽可能调暗,就连话筒也不用。45分钟的演出时间里,舞台全部交给普通人。观众报名参加演出,然后,他们随机抽签获取那个载有角色命运的信封,直到演出前才能打开。
艺名“水晶”的爱丁堡前沿剧展策展人是《回家》的戏剧构作、导演,她想出了这种设计。她说,这就像疫情面前每个人的状态,“在疫情最肆虐的时刻,每个人都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定居武汉的谢亚鹏在深圳参与了演出,读剧时,他想到了自己。疫情暴发前他已订好回老家贵州某县的高铁票,回老家后,接触了不少亲朋好友。后来,武汉封城的消息传来,他一下变成老家最特殊的个体,“就像一颗原子弹在原地炸开”。
武汉的医生朋友半夜给他打来电话,医院的病床躺了很多人,没位置的就躺在通道里。好多人躲在办公室里偷偷地流泪,谢亚鹏和朋友两个人也对着电话哭了半小时。
谢亚鹏听说,一位中年女人和她的哥哥、父亲都被感染了。她没有中招的儿子辗转在各个医院,一一了解家人的病情。她的哥哥在外地发展,春节为了陪父亲才回到武汉。后来,哥哥和父亲不治离世。她康复后悔恨地说,真不该让哥哥回来,说着失声痛哭。
谢亚鹏的朋友里,有听闻疫情立刻赶赴一线的整形科年轻医生,也有人在基层工作,那些日子几乎无休。有时,他们会在打给谢亚鹏的电话里说,“自己又赚了一天活头”。
武汉广播电视台新闻综合广播记者章嘉骅在长沙参与了表演。他读的是外卖小哥的剧本。剧本里的外卖小哥穿梭在武汉空荡荡的街道上送餐、买菜、送药。送药的单子让外卖小哥很紧张,跑得飞快也觉得来不及。有时候一个药店没有,要去另外一个,经常跑三四个药店才能买到。
这让他想到武汉刚封城的时候, 他没防护用品,仅靠朋友捎回来的20个口罩生活。他听说,有人居家期间瘦了30斤,还有人因为害怕整晚失眠,单位打了一天电话都没接。为了出去采访,单位给员工发了通行证。那天,食堂的超市被同事们搬空了。
作为武汉人,去年春节,他一个月没见过父亲。两人在不同小区,隔着30多公里,除夕那天,他坐下没多久,父亲自觉身体不舒服,让他“赶紧走”。
拿到单位的通行证出门工作那天,他顺便去看父亲。小区的大门被封,两人隔着高高的台阶远远相望。80多岁的老人独居,封城后没防护物资,章嘉骅扔给他一包口罩。
第一次外出,章嘉骅的车因为太久没开,电瓶没电,他只好骑上自行车出门,花了5小时骑行60多公里,碰到的人不超过10个。
他经过汉阳公园,原先那里总有人跳广场舞、下棋或打牌,还有票友唱楚剧。公园离户部巷小吃街和老商业街司门口不远,平日里外地游客很多。可在那些日子,一向热闹的街边冷冷清清,路旁码着成堆的共享单车。在安静的江滩口,有司机实在耐不住静默,按了几声喇叭。
他后来得知,自己有同事刚刚退休患了新冠肺炎,武汉解封后,对方去世的消息传来。一位年轻的女孩在社交网站上更新日记,她父母都因疫情离世,女孩的父亲也是他的同行。他认识的一位剧作家居住地附近有个老年文艺团,后来,12个人里只剩下了6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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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页纸里,写下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故事。
比如,被安排到社区支援的基层工作者,每天只能睡5个小时,还常常被电话叫醒。除夕从家里饭桌上离开的援鄂医生,忙到忘了自己生日,却收到病人家属送来的蛋糕以及女儿拍手唱生日歌的视频。
这些片段不少源于生活。2020年年初,《回家》剧目的主创团队都被关在家里,他们决定写一个与疫情有关的故事。
水晶认识的一名记者身在前线,总发微博记录心情,她也跟着看那些只言片语,在脑海里拼凑对方的生活。她看电视,一位上海的年轻医生在酒店里疲惫地接受访问,记者问“疫情结束后想干吗”,他说就想平常地上一天班,平常地回到家里,平常地坐下跟女儿吃一顿饭。
她被那些小人物击中,决定写写生活中那些平常角色。
《回家》的编剧刘芯伶看过不少关于武汉的纪录片,也采访了自己在武汉的朋友黄丽峰。黄丽峰在湖北省文联工作,她春节去湖北某市农村的婆家过年,看着新闻里确诊人数上涨会突然哭出声来,她不敢晚上看新闻,否则会睡不着。
后来,她接到消息要下沉到村子里值守。有时值守点只有她一人,她搬来家里的椅子横在土路中央坐着,北风呼呼地吹。没有防护服,她穿一次性的雨衣把全身包起来。
她的工作从正月十五开始,持续了1个多月。3月底回到武汉,居家隔离14天后,黄丽峰从单位得知社区还需要人值守,她又加入队伍,赶往硚口某社区。
简易的棚子搭在小区门口,挂上红蓝条纹的塑料布,再找来砖块压住塑料布脚,勉强可以挡风。她和同事从社区办公室搬了两张桌子、几把椅子拖到棚子里,几个人上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