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校园欺凌留下的这道疤
蒋宁从小居住的小山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刘言/摄
谈起这场校园欺凌,蒋佑华总是眉头紧锁。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刘言/摄
吉首二中门前,“黑恶不除 社会不宁”的标语颇为醒目。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刘言/摄
2月的最后一天,18岁的湖南邵东小伙儿蒋宁拖着行李箱,要去广东东莞“闯一闯”。几天后,他站在了流水线,一天要站12个小时,先是一个月夜班,再倒一个月白班,每月工资四五千元。
离开前,爷爷蒋佑华反复叮嘱他:“不要和那些偷、抢、骗的烂仔混在一起。”他回答:“你放心,这么大人了。我进去过,我知道。”
“进去”始于4年前的一次校园欺凌事件。2019年5月,在湖南省吉首市第二中学(以下简称“吉首二中”)就读时,蒋宁在学校男厕所遭到15个同学的欺凌,面对拳脚相加,他挥舞着折叠小刀刺伤了其中3人。经鉴定,两人重伤二级,一人为轻微伤。蒋宁随之迎来的,是长达11个月的羁押,以及3年半的诉讼。
2019年8月,刚满15岁的蒋宁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捕。次年7月,一审法院认为,蒋宁属正当防卫,将他无罪释放。吉首市人民检察院又提起抗诉,要求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两年后,随着上级检察院、湘西土家族苗族州人民检察院认为其“抗诉不当”,决定撤回抗诉,湘西州中院裁定准许,无罪判决终于发生法律效力。
蒋宁彻底摘掉了“犯罪嫌疑人”的帽子,但他的人生轨迹已经改变。抗诉状态持续的两年里,蒋宁恐惧自己再被收监,也不愿忍受同学们的指指点点,无心读书。初中毕业后,他在一所职高读了半年就辍学打工,在社会上“闯荡”。
如果没有这起事件,他现在也许正坐在高中的课堂,为高考努力。1米8的个头,白皙的皮肤和标准的普通话,曾让老师觉得他可以朝着播音主持方向发展。这一度是蒋宁的理想,如今他却再也不想回到校园。而那次欺凌的3个主要组织者,至今仍在当地的高中、职校和体校读书。
一场事先张扬的欺凌
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欺凌,为了躲过它,蒋宁有过多次尝试。
2019年5月17日,早上7点左右,蒋宁刚到学校,就被等在教室门口的同班同学孙翔带着同学龙某喊去了厕所。在这所学校,“去厕所”有着特殊的含义。那是校园里一个单独的平房,紧临穿城而过的峒河。“站在门口会看到厕所里有烟冒出来。很多人在里头抽烟,上厕所都很难找到位置。”这是蒋宁对这间厕所的记忆。
案件材料显示,蒋宁去了厕所,孙翔靠在厕所的矮墙上,边抽烟边问蒋宁:“我要打你,你怎么办?”他回答:“要打可以,但不要在学校里打,放学后到外面单挑。”之后两人便回到教室上早读。
孙翔是班上同学眼中的“社会人”,其父母经商,家里经济状况不错,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获得的案件材料显示,多名学生曾向警方指证,孙翔喜欢和校外的混混玩在一起,参加了多起发生在学校厕所的打架斗殴。
孙翔为什么要打蒋宁,法院判决书给出的理由是“性格不合”,但蒋宁一直纳闷,何时惹了这个班上的“大哥”。此时已是他离开家乡邵东到吉首就读的第二年,3岁时,他的父亲因病去世,母亲也改嫁了,从小便由祖父母照顾在邵东山村里长大,家人眼里,他的性格多少有些要强。
小学六年级时,镇里领导来家里了解情况,提出给他一些补贴,他梗着脖子和爷爷说,“不用别人资助我上学”。那时蒋佑华已年过六旬,村里人建议他申请低保,“我孙子自己有志气读书,他都不要,我还申请低保?宁愿自己苦一点。”蒋佑华也拒绝了。
蒋宁在镇上中学读初一时,母亲莫兰在娘家吉首市工作,一家人觉得“城里教育资源好”,让蒋宁转学到350公里外的吉首,重新读初一。
2017年9月,蒋宁到吉首二中310班就读,第一学期就被学校评为“优秀学生”,奖状上还特别注明“年序68名”。但他始终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这里的学生大多说苗族话、吉首话,说普通话的蒋宁被视为异类。在班里好友眼中,蒋宁是一个说话幽默、会活跃气氛的人,成绩也好,但有时开起玩笑来照顾不到别人的感受,“情商有点低”。
“没什么突出的,也不惹事。”在班主任的印象里,蒋宁的数学成绩很突出,学习成绩保持在全班十几名。“与本班同学相处融洽”,他在材料中证明。
2019年5月17日,早读下课后去上厕所时,蒋宁遇到了孙翔和外班的五六个人。孙翔喊他过去,蒋宁没动。一个身高力壮的同学就强拉蒋宁,有人从背后踢了他一脚。这时有人说上课了,蒋宁躲过一顿打。
此时蒋宁还不知道,他面临的将不只是这几人。上午第二节课间,孙翔在厕所遇到313班的胡峰、陈红海等人,对他们说,“烦躁蒋宁,想打他,你帮不帮忙”。胡峰称,蒋宁欠他一包烟,如果中午的时候不给,就要打他。
响应的还有陈红海,他和胡峰同班,和孙翔也是小学同学,“他们打架我帮过忙。”他向警方回忆,那天胡峰曾在学校小卖部门口向班里几个同学表示,“蒋宁‘泡’了我的女朋友,想去打他一顿,打完之后叫蒋宁买几包烟分给我们。”
蒋宁此前并不认识胡峰。几天前,班里乘车出去春游,他和坐在前排的同班女生说了几句话,就被胡峰认为是招惹了他的“女朋友”,要他买烟赔礼道歉。他花7元买了一包“红旗渠”,这也是他唯一能买得起的烟。母亲莫兰每天只给他7元零花钱,两元用来乘公交车上学,5元用来零花。那天,他选择走路50分钟上学,省下这两元。胡峰没收,在他看来,这是蒋宁“看不起他”,告诉孙翔“打蒋宁算我一个”。
很快,同学们知道了孙翔要打蒋宁的事。事后一名学生向警方透露,几个人找到孙翔,希望他“莫打蒋宁”,得到的回答是“这个事情,你们莫管”。他们又找到蒋宁,让他给孙翔道个歉,蒋宁也说不要管。他们觉得,“蒋宁平时比较好面子,我们也就没管这件事。”
事实上,这个当时只有15岁的少年有着自己的顾虑。一名同学后来告诉警方,他曾想报告老师,蒋宁反而劝住他:“给老师讲了也没用,今天不打,明天也会打我,还不如就到学校打,至少不会有校外的人参与,同学之间打架下手不会太重。”
蒋宁告诉记者,每到放学的时候,会有很多混混、社会青年在学校门口等,他曾亲眼见到过很多次,同学在放学后在校外挨这些人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