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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三“闯”马驹桥

导读:

(原标题:记者手记:三“闯”马驹桥)

相比于长期闯荡在马驹桥的

(原标题:记者手记:三“闯”马驹桥)

相比于长期闯荡在马驹桥的零工们,我是一个外来者,带着目的闯入了他们的生活。

通州马驹桥零工市场是北京最大的劳务市场之一,作为长期关注就业问题的记者,我自然不能错过这样一个观察零工生存现状的样本。

2023年7月、2024年“双十一”期间、2024年11月20日,我三次“闯”入马驹桥,了解那里的零工降薪、“双十一”分拣零工以及马驹桥新零工市场的运营现状。完成了三篇作品,分别是《北京马驹桥零工市场降薪了》《双十一,我在马驹桥做了一夜分拣工》《再造一个“规范化”的北京马驹桥零工市场》。

马驹桥上万名零工既依赖于北京这座城市的滋养,也支撑着这座城市许多环节的运转。他们可能是搬家工人、彻夜工作的快递分拣工,或者是清晨的商超卸货工。

他们不是现实世界里的NPC(非玩家角色),而是拥有许多曲折故事的鲜活人物,有人曾是炒股失败的中年男人、破产创业公司的老板,当然更多的是通过半辈子零工生涯成家立业的中老年人。

北京有句话叫做“有钱不住天通苑,落难必闯马驹桥”。

或许只是因为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做了一个选择,命运就把他们带到了马驹桥,又或者,在我们这个人口如此众多的国家,注定要有人在这里,以零工的方式维持生活。

他们中的一些人曾试图离开,但各种因素又把他们拽回到这里。

痛苦的零工体验

今年“双十一”当夜,我以零工身份体验了快递分拣线上的痛苦。

在实地体验前,我查阅了很多与分拣线零工相关的文字和视频。在网络平台上,人们将这份工作形容为“奥特曼来了也要亮红灯”。

快递分拣的工作并不好找。11月10日下午3点,经过两天的蹲守,我终于找到一份生鲜快递夜班分拣的零工(工作时间从晚7点到次日早上7点)。为了防止零工“临阵脱逃”,中介像往常一样提前几个小时收走了我们的身份证,直至下午6点集合时再归还给我们。

即使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分拣线上的工作强度也远远超出我的认知。

粗略统计,从晚8点至晚11点半的分拣高峰期,至少有1000件类似外卖骑手配送箱大小的生鲜快递被我从传送带上卸下来,平均约12秒就需要完成一件快递分拣。

在转运中心内,所有设计都无形中让人忘记通宵工作的疲惫——快节奏、响彻整个转运中心的流行歌曲;管理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通过喇叭用近乎嘶吼的声音叫嚷着,让员工加快速度;转运中心内没有摆放时钟,支撑分拣仓的立柱上只贴着醒目的“战斗、战斗”与“只做第一”的标语。

为了让分拣工的速度跟上传送带运转的速度,一整晚我被老员工们贴耳训斥了三次。训斥的话语很难听,我第一时间的想法是“我已经足够快速了,怎么可能再快”。一瞬间,我甚至有了和他打一架的想法,但还来不及反驳,源源不断涌来的快递瞬间打消了我的念头。紧接着,我也不自觉地加快了分拣的速度。

第二天回想起来,这一幕很像卓别林《摩登时代》里的工厂画面,单调又疯狂的机械劳动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流水线上的人失去了思考能力,并逐步将个人的身体机能运转至极限。

次日清晨走出转运中心,身体的疼痛感和疲惫感开始向我袭来,零工们的眼里满是红色血丝,我的十个手指头已通红发肿,衣服也沾满了油污。此后36个小时,我几乎是躺在床上度过的,即使只是轻微转身,酸痛感都会从全身四处袭来。

12个小时高强度工作为我换来了180元的收入,平均每小时15元。

11月11日下午3点,距离这份工作结束仅过了8个小时,与我昨天同处一条分拣线上的中年零工已经抵达中介门店,在上交身份证后,发微信邀请我当晚继续去做快递分拣。虽然前一晚他还信誓旦旦地说“分拣太累,明天打死也不来了”,但最终他还是回来了,理由是“收入涨到了200元”。

此后的几天,每当我回忆起那个晚上,许多思绪涌上心头。我很庆幸自己只需要体验一晚快递分拣的工作,对长期闯荡马驹桥的零工们充满敬意。我无法想象在高强度的工作中,他们是如何坚持一个又一个夜晚。我甚至在心里承诺,以后尽量去线下购买大件商品。

更复杂的情绪是,一方面我想批判平台公司与流水线对零工的压榨,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反思国内灵活就业人员已经超过两亿人,如果没有这些新兴商业模式,两亿人的生计将从何谈起。

思考至此,似乎陷入了一个不断循环的黑洞。

充满不确定性的零工们

在我当快递分拣零工的当晚,一名中年赌徒向我展示他如何在几十秒内完成数百元的赌博技巧。他谈起自己因赌博输掉近百万元的经历时,毫不掩饰,甚至带有一丝既骄傲又自嘲的复杂情绪。

他说,他是因为话费欠费且身无分文,选择接下了快递分拣这份差事。

紧接着,他向我讲述了这些年的经历。2000年初,因为学习成绩差,十几岁的他就被老乡带着在北方各个工地跑。在这期间,他掌握了熟练的泥工技能。在人生最风光的时候,他在北京工地上拿过270元的日薪。但后来急转直下的房地产市场,让他不得不来到马驹桥寻找机会。

离开工地后,他没有学习新的技能,也不知道该从事哪些行业,曾经引以为傲的技能在马驹桥难以派上用场。习惯了没人管的日子,他又很难适应全职工作那种日复一日、快节奏的工作。实际上,许多零工比工地上的全职工作更累、工资更低。

他不了解为何工地活会骤减,零工之间的竞争为何会如此激烈,37岁的他至今未婚、未买房。

一开始,我试图去帮他回答这些问题,比如房价跌了,房地产投资放缓,工地活就少了。但转念一想,知道这些也不能改变人生境遇,甚至徒增绝望。于是,我只能用其他零工的经历来安慰他:“大家过得都不容易”。

在快递分拣线上,一名中年女性也让我印象深刻。她会暴躁地训斥零工加快分拣速度,也会在休息时与零工亲切地闲聊。为了8000余元的月工资,40多岁的她勤勤恳恳地在男性都难以长期忍受的高强度快递分拣线上干了很多年。

交谈中,我发现她似乎很满意现在的工作状态。她说,夫妻二人每月的工资绝大部分都需要寄回老家用于孩子的日常支出。今年暑期,正在读书的二女儿和小儿子从老家来到北京,她带着两个孩子游玩了许多著名的景点。这让她很骄傲,因为老家来北京玩过的孩子不多。

听了她的故事,我不自觉地将她勾勒成一名伟大的母亲。当她说出她有三个孩子,且最大的孩子就读于高一时,我也着实被震惊了。我有点替她担心,快递公司会给分拣线员工设置50岁的年龄门槛,同时自动化分拣线正在快速替代人工分拣。或许再过七八年,她和丈夫会同时失去这份“高薪”工作,50岁在就业市场上很难再寻找到类似收入水平的工作。

到那时,她的三个孩子大概率都已经上大学,日常支出可能会让整个家庭变得拮据。她说,没有考虑过太多未来的事情,孩子以后读什么专业、干什么工作,她也不懂。但她懂得:“要努力供孩子上学,希望以后孩子不用干苦力活。”

近些年,我在采访公司管理者、行业专家和众多普通人时,他们或多或少都会谈到对未来的规划。但唯独在马驹桥,大量的零工无法回答这类问题,他们的梦想很具体,具体到“像某某那天一样,碰到一个轻松又高薪的零活”。

零工们很少在乎外界对他们的看法。在马驹桥零工市场,大多数零工头发脏乱、外套污迹斑驳,就坐在台阶上等活,或者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走。

我的理解是,当谋生变得艰难时,再谈梦想或维持外在的体面可能是一种奢望。

离不开的马驹桥

很多零工一开始是身不由己地来到马驹桥,后来又变得离不开这里。

据我观察,马驹桥的零工大多来自河南、河北两省,其中许多人是通过老乡的介绍来到此地。一名长年居住在此的河北邯郸零工甚至开玩笑说:“来这里就像回到老家,到处都是熟悉的乡音。”

一方面,这是区域经济发展不均衡造成的结果。GDP前十高的城市中,北方仅有北京位列其中。因此,如果北方的零工不想离家太远,北京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去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显示,2020年河南省流出到外省的人口达1610.09万人,是全国流出人口最多的省份。其中,127.19万河南人流向了北京。

位于北京通州区的马驹桥曾是华北地区的大型物流集散地,北方的零工们在此自发形成了零工市场。零工李忠将这里比作河南老家县城的牛市(活牛交易市场),没有遮风挡雨的工棚,没有特定的标识,零工和劳务中介们约定俗成地聚集于此。

另一方面,个人的命运也将很多人带到这里。凭着30元一晚的日租房、20元管饱的自助餐,马驹桥无差别地容纳所有低收入人群。

这里的日租房环境一言难尽。2023年7月,我第一次踏入马驹桥30元的日租房,着实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每层楼的自建房被分割成3到5个房间,每间房仅有一张大床和一台风扇作为全部家具。墙壁上满是污渍,房间内充斥着刺鼻的气味,甚至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鼾声。

采访中,让我感触颇深的是一名与我年纪相仿的零工。没钱时,他曾在马驹桥的网吧和麦当劳连续过夜一个月。

过去五年,这名年轻的零工因为一些看似荒唐的原因丢掉了自己的工作。父母曾因为他借网贷奔赴马驹桥将他抓了回去。但是回到老家后,他一直无所事事,父母只能再次放任他回到马驹桥。现在,他依旧时不时向父母索要生活费。

我为他的际遇感到惋惜,暗自嘀咕,如果在他人生的许多关键阶段,有人能够拉他一把,或者为他规划人生路线,他的人生轨迹可能会完全不同。可惜的是,现实中没有“如果”,他也不一定愿意接受别人安排的人生。

这座孤悬在北京六环外的马驹桥零工市场,并非与中国的经济变动完全隔绝。

在经济波动时,低收入者往往更加脆弱。近两年来,宏观经济增长承压、人工智能替代和低端制造业外迁等因素正在冲击马驹桥零工市场,这里的零工价格正逐渐下降,而“找工作难”“工价太低”成了零工们日常交流的话题。他们也不知道在哪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只能继续留在这里。

现在,城市管理者也试图为马驹桥零工创造一个更适合“生存”、招工环境更规范的空间。7月底,在多方的推动下,一座新的马驹桥零工市场在1.5公里外建成。只是,在11月20日上午的实地探访中,除了张贴出来的招工海报外,这个新市场难觅中介的身影,现场也只有二十余名零工在此处“碰运气”。

现场一名零工向记者透露了原因:从吃饭到住宿,这里远没有旧零工市场方便。在旧市场,劳务中介只需高呼一声“招人”,几分钟内就能招到合格的零工,而这里则需要遵循一系列规范化流程。

这个零工市场不总是灰色的。一群勤劳的中国人聚集于此,他们在这里生活、工作。有些人通过勤奋工作,已经走出了这里,迈向了更好的生活。但变化不都是乐观的,有太多我无法判断的变化正在发生。

未来,随着新旧马驹桥零工市场的更迭,零工们的命运将如何发展,我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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